之前林強已經查過成強這個人的資料。
典型的借地產之風起勢的商人。在這個國家的前些年的地產圈中,只要上下關係好,拉得到資本,創造怎樣的商業神話都不為過。
抓準時機,執行到位,一本億利。
與張信達那種到處忽悠的小打小鬧不同,成強是真真正正做事的,並且也確實做了很多大項目的人。借著上市的東風,長城集團的市值在一年前更是突破千億級。
這之後,自然是一系列的形象工程。集團在低調入侵各大行業的同時,也高調做一些慈善事業,掙些名聲。董事長成強也想辦法入選了政協常委,落個名分。這些都是所有地產發家者在做的事。
但拋開一切來說,這個人的能力還是值得肯定的,從資料上來看,他幾乎是白手起家,用可怕的毅力、口才、執行力和運氣,楞是做出了一個樓盤。隨後財源滾滾,一發不可收拾。
有資本,有實力,有野心,有關係做這件事的人,恐怕也就這麼幾個了。
而現在視野中的成強,滿面紅光笑意,不胖不瘦剛剛好,一派儒雅之相。雖然資料上來看年齡已經56歲,但這麼看起來竟感覺卻只有四十齣頭,滿頭黑髮,也不知是焗的還是真的。
他舉著杯子起身,聲音並不多麼洪亮,卻不乏穿透力。
「大家都到了興頭上,容我打斷一下,簡單宣布兩件事。」
啪啪啪!!
周圍的長城集團員工都鼓起掌來,為董事長叫好。
成強笑著壓了壓手,示意安靜。
「首先。祝賀這次融資圓滿成功,祝賀聯合銀行完成戰略性重組,祝賀長城集團全資控股的薊京銀行成立!」
「好!!」長城集團的員工已經扯著嗓子喉了出來,掌聲又是絡繹不絕。
這話說得好聽,但其實不管是聯合銀行還是薊京銀行的人,心裡都不是滋味。
不過邱之彰還好。一直端坐,面帶笑容,不失風度。
「好,謝謝。」成強點了點頭,笑容更為燦爛,「下面。我將宣布第一任薊京銀行董事長兼執行總行長的人選。」
掌聲戛然而止,全場屏住呼吸。
林強則無奈地拿起杯子輕抿了一口。
「加上『執行』兩個字了。那必須是陳行遠么,還用說。」
他並沒看到,對面十月默默搖了搖頭。
「經董事會一致討論,決定由……」成強頓了頓,憋足了氣息宣佈道,「決定由集團董事——成全。擔任薊京銀行董事長、執行總行長之職!」
全場楞了一下,很快,又是以長城集團員工為核心爆發出雷霆般的掌聲!
林強則是一口紅酒噴到了桌子上。
「什麼東西?!」林強徹底不解了。「不是執行董事長么?要懂業務的!要做業務的!找個哥哥弟弟當合適么?」
「不是弟弟哥哥。」十月長舒了一口氣,沒有看主席台,而是盯著面前的杯子,「成全是他的兒子。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」
林強默默放下杯子,長久不語。
雖然他不是個仇富的人,甚至比常人更尊重富人,更知道他們的財富來之不易,認為他們是必有過人之處。
但此時,身臨其境,他才感覺到了這種憋悶感與不公感。
自己已經很努力,很拚命,並且很幸運了,這才不過是一介准支行長而已。
而那位公子,與自己年齡相仿。
完全沒道理的就成為銀行的董事長了,成為所有銀行人只能高高仰望的那個人了。
「喝……」鄭帥適時地舉杯過來,「沒啥的,一千萬人里也就這麼一個幸運兒。」
「千萬分之一啊。」林強暢懷一笑,「概率還不如買彩票,真是個幸運的傢伙。」
「哈哈。」二人一杯酒過後,已不記此處。
「真是……」十月也暢懷一笑,跟著搖了搖頭,「真想得開。」
如果有千萬分之一的不幸,那恐怕就是自己了吧。
主座上,成強已經將成全引到台前。
成全看起來年齡哥果然與林強相仿,面相上則繼承了父親的儒雅與微笑,不同的是,他比成強更高一些,也更瘦一些。
與大多數公子哥的架勢不同,成全倒是西裝筆挺,面色莊重,再配上一副精緻的金絲邊眼鏡,倒像是搞學術的。
成全上前,先是舉杯道。
「感謝集團的信任。」
長成集團眾人同時舉杯,主座的人也跟著舉起杯子,最後外圍的人也不得不舉起。
成全沒忙著乾杯,只見他不緊不慢地繞過父親,繞過邱之彰,走向了一位老人。
「第一杯,我們一起敬陳行遠行長。」成全語速很慢,一字一句地說道,「本身,這個位置他是當仁不讓的,但陳行長堅定地拒絕,一定要讓賢給後輩。」
成全再次舉杯:「陳行長堅守銀行多牛,兢兢業業,經歷頗多——橫眉冷對千夫指,俯首甘為孺子牛,我看這句話評贊剛好能評價陳行長。」
「乾杯!」成全與陳行遠的杯子撞到了一起。
長城集團舉杯吶喊,一飲而盡。
而銀行方面的人,則皆是極其不解,隱隱中又有一種莫名的悲涼,最終悶下了這杯苦酒。
陳行遠,始終一言不發,他的目光早已鎖定了角落中的林強,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投射過去,當中夾雜著許多種情緒,但最多的是——
平靜。
林強不敢相信,自己竟然讀到了平靜。
陳行遠,你的故事,就這樣結束了?你的野心就在此終止了?
這一切意欲為何,難道從始至終。真的只為了「薊京銀行」四個字?
你能放心地將一切交給一個乳臭未乾的公子哥?
在林強看來,陳行遠該有太多的不舍與牽掛。
但此時,在陳行遠眼裡真的只有平靜,好像完成了自己該完成的一切,可以長睡的平靜。
為陳行遠乾杯過後,成全恭敬地讓了讓:「陳行長。說兩句吧。」
陳行遠也沒推辭,放下酒杯,掃視全場。
「未來是屬於你們的,我看不到那一天了。」他泰然一笑,中氣十足,「我能做的。就是在最後一年,盡職盡責地守護著我奮鬥終生的銀行。履行職責至最後一分鐘。」
「再敬陳行長!」成全貌似頗為感動,舉起空空的杯子吶喊道。
在一波一波的祝福聲中,陳行遠平靜地坐下。
第一杯結束,十幾個服務員緊急入場,為所有人補滿酒。
隨後,成全繼續道。
「這第二杯。要敬聯合銀行總行長邱之彰老先生。」成全此番走到邱之彰身前,朗然道,「老馬伏驥。志在千里。聯合銀行出現困難的時候邱老先生不顧高齡,毅然決然站了出來,親手促成了融資計劃,在他的努力下,終於達成了合作雙贏的局面。」
「敬邱董事長!」成全舉杯道。
這一次是聯合銀行的檯面了,不少人為了撈回一些聲勢都大喊舉杯,就連一些薊京銀行的人也跟著湊熱鬧。
但明白一些的人自然聽到了一重不同的意味。
「他他.媽什麼意思?」林強身旁的鄭帥並未舉杯,而是咬牙罵道,「不顧高齡……親手促成……那邊是功成身退,堅守本職……這在罵邱董么?」
「不止。」林強握拳含恨道,「他將這次分裂的責任與起始通通歸到了邱之彰身上……陳行遠則讓賢,避過了風口浪尖。」
「這小子,身後一定有智囊團。」旁邊的張任也哼了一聲,「今天酒會之後,聯合銀行重組的消息就會鋪天蓋地席捲媒體。我們內部的人知道是怎麼回事,但那幫記者拿了好處就會亂寫,在看到外人眼裡,恐怕就是邱董一手促成的這一切了。到時候就算出來『老頑固』、『聯合銀行為求活命苟延殘喘』這樣的詞都不為過吧。今後的輿論上,邱董壓力會很大。」
林強恨恨道:「好一手顛倒黑白,邱董本是出面挽救局面的……現在反倒成為罪人了。」
「這恐怕就是酒會的意義所在了。」張任嘴角一揚,笑道,「定下一個基調,評判功過,給每個人定性,邱董被算了。」
主座上,成全滿面微笑地迎向了同樣滿面微笑的邱之彰。
「邱董,也跟大家說兩句吧。」
「好好,那就簡單說兩句。」
邱之彰緩緩放下杯子,淡然起身。
一霎之後,神色驟然一變。
本是人畜無害的眯眼老人家,但只瞬間,那蒼老的雙瞳迸發出了一種特有的火焰。
他默默傲視全場。
無人敢言。
就連成全都被這突然爆發的氣場驚退一步。
自己話中的諷刺不難聽懂,但這種時候,他自信即便是邱之彰也無力反駁。
他本以為這個老傢伙會推辭一下,或者隨意說兩句場面話,沒想到在自己的地盤,他真的要搞出點什麼。
「十四年前,39家城市銀行老總坐在一起。」邱之彰聲音洪亮,不乏霸道與滄桑,「那39位同僚,現在可還有人在場?」
「……」
人群之中,一為戴著眼鏡滿頭白髮的領導默默起身:「邱董,我是原冀北銀行……」
「小鄭啊!你還在!對了對了,你後來調到總行了!」邱之彰朗然笑道。
原老行長露出了特有的笑容,多少年了,沒有面對過這種純粹意義上的上司,心服口服上司。
這種歲數的領導,恐怕也只有邱之彰才能以「小」字開頭了。
此時,又是一人舉杯起身。
「邱董,我也還沒退休。」
「哦?」邱之彰定睛望去,「我見過你……你原來只是個秘?」
男子笑道:「嗯,我當時陪同領導赴席,嚴格來說不是那39人之一。」
之後。又是零零星星站起了兩三人。
大家互報家門,皆是暢懷不已。
邱之彰認清人後,再次轉回嚴肅的聲勢,沖全場道:「還記得那時的宴會廳,其實就是一個大食堂,大家喝的都是論斤賣的糙酒。一大桌子人,也只有一條魚,一盤紅燒肉兩道肉菜。」
「可現在。」邱之彰揮臂長嘆,「酒肉滿席,好一派日夜笙歌!」
「應此景,我倚老賣老。送一席話給所有銀行界同仁。」邱之彰的目光完全忽視了長城集團的所有人,直入每個銀行人的內心。「如今的成就,如今的地位,如今的享受,皆是上天的賞賜,國家的昌盛與前人的汗血,休以為這一切來得容易。」
「我雖年老。退休十年有餘,但我經歷過那個最困難的年代。經歷過沒有款車,要兩個人用三輪車拉著整麻袋碎鈔票運鈔的時代;經歷過只能用算盤算賬。整個銀行挑不出一個像樣會計的年代;經歷過每日為錢庫里儲備的寥寥幾捆硬幣心酸頭疼的年代!」
「我經歷過最困難的年代。」
「除了現在站著的幾位昔日同僚外,我比所有人都清楚如何面對困難。」
邱之彰說著,又單臂撇向了陳行遠。
「陳行遠行長急流勇退,是因為他們沒有困難了,不需要他了。」
「但我們!聯合銀行的全體同仁!!」邱之彰再次大臂一揮,「長城集團的資本只是供我們暫渡眼前難關,前路還很長很長!未來很長一段時間,當我們一覺醒來,都將面對前所未有的困境!」
邱之彰一拳重重擊在自己胸口,幾乎將自己擊倒。
但那沉重的迴響久久不散,盪入每個人心中。
「我邱之彰今年七十有三,尚從床上爬起,與我行共度難關。權力,財富對我這種老頭子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,我只是要站在這裡,單純地站在這裡。」邱之彰指著地面,突然吼道——
「在我倒下前,聯合銀行不會倒下!」
邱之彰一席激勵,令全場銀行人熱血沸騰,就連薊京銀行的人亦以為之感動,不少人只恨自己沒有歸到聯合銀行一方。
林強自然最是心潮澎湃的,在知道他身份之前的交流中,邱之彰明明是個已經放下一切,安心養老不希望被打擾的人了,但此時毅然決然站了出來,背負起一切的責任,罪名與罵名,單是這份胸懷已經足夠令人肅然起敬。
而現在,年過七十的他依然能迸發出如此之熱情,這讓林強,非常非常的——
心疼。
沒有一個合適的人能帶領聯合銀行度過難關,他只能挺著高齡硬硬站出。
現在的慷慨陳詞,恐怕是他用盡了全部力量生挺出來的吧。
「敬董事長!!!」林強第一個舉杯狂吼。
「敬董事長!!!」無數銀行同仁齊刷刷舉杯大呼。
與長城集團只是單純的聲勢浩大不同,這次銀行人的呼喊中,包含著真誠、尊重與熱情。
一連串的慷慨陳詞已經令邱之彰有些中氣不足,他依然強撐著未露出疲態,先干為敬,亮出空空的酒杯。
全場肅然乾杯。
如同出征前的壯行酒一般,肅穆莊重而又讓人熱血沸騰。
當然,邱之彰還是必須說出一些客套的,他最終沖成強父子道:「最後,感謝長城集團的融資,長江後浪推前浪,預祝在新任董事長成全先生的帶領下,薊京銀行財源滾滾!」
「謝……謝謝……」成全已經被邱之彰的氣場驚得說不出話來,只木木應了,小飲了口杯中酒。
隨後,又是一輪服務員上酒。
「下面……最終要感謝集團董事長……」六神無主的狀態中,成全最後引領全場敬了自己的父親,有種純粹過場的感覺。
這個過程中,幾乎只有林強注意到邱之彰歸坐後,咳了許久,喝了半杯溫水才算穩下來。
「可惜,那天我不在,否則我也起身了。」陳行遠在他身邊默默道,「人老了,還是要注意身體啊,邱董。」
「呵呵,老陳,不用說風涼話,與你對我的感覺不同……」邱之彰只搖頭笑道,「我不怪你,真的不怪你。」
「……」
「聯合銀行如今的局面都是我導致的,一切責任在我。」
「……這個還是言重了。」陳行遠尷尬地咳了一聲,「沒人能料到最後邢禮會成為那種人。」
「不,你錯了,在現在的環境中,在我給聯合銀行定下的體質中……」邱之彰轉頭微笑道,「遲早,會出現邢禮,也許還不止一個。我現在甚至很感謝邢禮,還好在我沒死之前他出現了。」
「……」陳行遠驚恐地看著邱之彰。
這個瘋子……
「所以啊,老陳。」邱之彰露出了玩味的微笑,「這一切都由我而起,由時代而起,你做或者不做,最後都會這樣,我沒理由恨你的。」
「……」陳行遠終於聽懂了邱之彰的話,面露尷尬,猙獰,恐懼,憤恨。
原來從始至終,邱之彰眼裡根本就沒有自己。
自己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龍套。
然而最終,陳行遠竟是笑了:「既然這樣,你自己也認為這是天意使然,何苦逆天而為。」
「你不行,還不行。天意,天道這種話不是掛在嘴上說的。」邱之彰只是搖搖頭,「天意非凡人能評,只有站在歷史的廢墟上才能窺到一二。而為人者既不知天意,便唯有堅信自己。」
「呵呵,那你就繼續吧。」陳行遠幫邱之彰補上了半杯熱水,「注意身體。」
「謝謝,老陳。」邱之彰轉頭,露出了真誠的微笑。